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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危險人物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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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危險人物(三)

——“或許是師父知道了他至今還是個處男的秘密?”

在齊玉露眼裏,解放書局就是個八卦交流站,對於太平縣的信息流通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,而自己那位禿頭老板柳山亭就是這項偉大事業的領軍人物。

他像演說家一樣唾沫橫飛,吐出的東西往往誇大其詞,並摻雜自己胡謅的細節,因此,他的話格外有可信度和煽動性,使人們選擇無條件相信,並且會薪火相傳,繼續添油加醋傳播下去。

這一天,柳山亭的八卦老搭檔王繼紅來了,那是個如小山般健壯的中年女人,一呼一吸頗有氣吞山河之勢,經營著全縣唯一一家婚姻介紹所,她在唇上紋了一顆媒婆痣,以興旺自己的牽線事業。而柳山亭兒子的婚事便是王繼紅一手促成,因此兩人關系甚篤。

“紅姐!”柳山亭趕忙出來寒暄。

“老柳啊,都說那個刨錛兒的疤臉兒,是郭發不?你說要是他,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嗎?”

“絕對是他!這玩意兒你還用問嗎?”柳山亭說得挺認真,眼珠子發直,“我告訴你,我小時候和我爸學過相面,那小子兩腮無肉,惡煞附體,誰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腦袋啊?”

“你那是封建迷信。”齊玉露朗聲說,臉已經憋得通紅,她一向唯唯諾諾,很少說和別人唱反調。

柳山亭大搖其禿頭,油光閃耀:“你還別不信,有時候,人得信點這東西,你還是太年輕了,你不知道,這世道上,他媽了個巴子邪門兒的事情多了去了。”

“行了,給我拿兩個文件袋兒吧。”王大姐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齊玉露,在她眼裏,她仿佛瞥見一種信徒般的虔誠,或者說,是盲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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盲目嗎?愚蠢嗎?可是傻子也有一往無前的資格,不是嗎?

下了班,齊玉露照例坐109路有軌電車來到盛源修車廠。日子真快,距離知道郭發活著回到人群之中,已經三個月了。還好是金秋時節,天還沒有晚得太快,她會坐在對面人民公園的長椅上。

空氣中蒸騰著機油的味道,她已經喬裝改扮,拄一條盲杖,有節律地走走停停,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鏡——既可以掩面,又可以遮住殘疾,很像那麽回事。

她像一個跟蹤狂,尾隨於他郭發,企圖掌握他的日常,可悲嗎?並不在於偷窺和尾隨的本身,而是在於郭發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,還有齊玉露這號人。

秋老虎歹毒,郭發幹脆光著膀子,用汗濕的背心擦掉了身上蹭的汽油,搬了一個輪胎出來,坐在那株大槐樹下的陰涼處抽煙,他的指甲裏也沾滿了汽油,齊玉露盯著他活動著的手——關節粗大,青筋突出,布滿傷疤,像是從銳利的玻璃碎片之河中打撈出來,可怖中又帶著一絲性感。

他們兩個人就這麽對峙在金秋的熱浪之中,有人愛已入骨,有人渾然不覺。

齊玉露推了推鼻梁上過大的墨鏡,鏡片上映出郭發的半身倒影,她一陣窒息,這是她和他迄今為止最近的時刻,她不奢求,能有更近的時刻。

“所以暫時將你眼睛閉了起來

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

平靜臉孔映著繽紛色彩

讓人好不疼愛

你可以隨著我的步伐

輕輕柔柔地踩

將美麗的回憶慢慢重來

突然之間浪漫無法釋懷

明天我要離開

你給的愛

無助的等待……”

是伍佰的《Last  Dance》,郭發閉上眼睛,旁若無人地唱起來,這個時間,這條僻靜的街道,幾乎沒什麽人,只有聒噪的鳥叫。

那是怎麽樣的一種歌聲呢?像是一個失聲太久的人,那麽沙啞,那麽慘傷。

齊玉露簌簌落下淚來,她覺得他在唱自己,蹩腳的舞者獨步在薄冰之上,薄冰如鏡面般光滑剔透,映出她小醜般的姿態,同時冰面又脆薄如蟬翼,稍有不慎便會失足墮入黑暗的寒窟,如此危急的境況之下,每一場自我感動的舞蹈,都將是最後一舞。

愛他是漫長的黑白電影,唯有那曾經相交的回憶才是彩色——等待、期許、躲避、偷窺,為了郭發,她已經做盡了一切被動而徒勞的蠢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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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師父老杜一家,二十年來一直是是杜建樹做飯,師母萬碧霞打下手,師父那雙扭慣了螺絲的手洗去了汽油,在砧板上呈現一種安心的潔凈,而師母對烹飪一竅不通,更多是從旁搗亂,杜建樹笑著把她打跑,再看她黏糊糊地跑過來——那是郭發難以想象的家庭生活,同樣是狹小的四十平米筒子樓,為什麽別人的日子就過得那麽幸福?許多年前,他也很嫉妒。

穿堂風拂過,頃刻間,飯香四溢,也倉皇掠起桌前遺照上的黑紗。

“動筷子吧!小八!”

郭發呆望著,不知如何下筷子,撲面而來的煙火氣讓他楞怔——豬頭肉、涼拌海蜇頭和一打老黑松啤酒,他握著翠綠熒然的瓶身,垂下頭只是發呆——老黑松就是松林啤酒,又叫忘情水,喝上五瓶就斷片兒,從前,從子弟初中輟學以後,他和“兄弟們”每每完成一次鬥毆大業,都要中心廣場附近的露天燒烤攤吃夜宵,那時候他酒量很好,喝上十瓶走路都不晃,現在卻怎麽也受不了那種馬尿似的苦澀,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變老了。

杜建樹清了清嗓子:“你老大不小了,這麽下去身邊始終沒個女人,該走下坡路了,你師母給你介紹個對象。”

沒個女人走下坡路?這他媽是什麽古怪的邏輯,郭發想。他這一輩子都在走下坡路,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他。

“我們小八怎麽出來以後怎麽這麽愛賣單兒了?”萬碧霞扯了扯他的袖口,“姑娘人好看,挺不錯的,就是腿腳不好。”

“腿腳不好就不是毛病!”杜建樹,“那孩子我知道,人好,老實、實在,你這條件,還找啥樣的?”

郭發又走神了,如果世界上有發呆比賽,他第一名,沒人敢稱第二,他空空盯著萬碧霞那紋了唇線的嘴,而她說的話,楞是沒進耳朵裏一句,及至萬碧霞從包裏拿出一封照片給他看,他拈起照片一角,空空地看著,眼珠不轉,瞳孔過濾一切影像,上面是個人女人,約略是齊整的短發。

晚飯之後,郭發拿著打包好的飯菜回自己家,在師父家的樓梯口,他點燃一支煙,把口袋裏的照片一並付之一炬,灰燼全碾碎在掌心裏。

樓道裏晦暗逼仄,散發著一股惱人的黴味兒,四壁上貼著斑斕的辦證、噴漆小廣告,還有許多亂刻的字兒,大概都是樓裏的孩子幹的。

郭發一邊點煙,一邊盯著墻壁,上面依稀有幾個字——郭發是大傻逼,滑稽的是,傻和逼都寫錯了。他猛吸一口,破顏發笑,回頭看了看樓上,那個已經掛在墻上的故人最喜歡幹這種惡作劇了。

“郭發!一定得去!聽著沒?”萬碧霞不放心,從門裏探出頭來,尖銳淩厲的聲音充斥整棟樓。

“聽著了!師母!”郭發高聲應。

“別抽煙了!嗓子和肺子要不要了?這股味兒!”萬碧霞又來一句,重重關上門。

郭發叼著煙,雙手不端車把,思緒紛亂,這是出獄後不知道第多少回相親了,或許是師父知道了他至今還是個處男的秘密?或者他們擔心自己和父親一樣是個變態?

搞砸,是他必須要達成的結果,一如從前那幾次——他覺得自己身上有一層很硬的繭,十年來,越來越厚,除了為謀生考慮的交往,他不肯找一點麻煩。相親?戀愛?結婚?肉體與精神上,他從來沒有需求。他每天喜歡做的事情,就是發呆和走神。

就讓我發一輩子呆吧,如果不去死的話,郭發這樣想。而女人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,他懶得去探索,更無力去顧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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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發的家在一片老舊廠區,那一帶那裏曾經是工人村,過了一間簡陋的副食店,左轉彎,就是郭發所在筒子樓,像鴿子籠,家家戶戶同樣的格局和大小,四十平米裏,住他們母子,不算太擁擠。

郭發在車棚停好自行車,一步三格兒爬上三樓,302戶的鑰匙孔被捅開。

窒悶的臭味兒撲面而來,傳來細碎的呻吟與呼吸,母親房間的門虛掩著,他躡腳走近,透過門縫裏瞥見一瓣黑乎乎的瘦屁股,郭發立馬意識到是怎麽回事兒,丹田裏提了口氣而,迅疾拐進衛生間,隨手抄起一個馬桶搋子,箭步折返,一腳踢開房門,照那黑屁股主人的後腦勺就是一下:“我操你媽!”

黑屁股跌倒,第一反應是連忙提好褲子,他轉動暈眩的頭,扭脖子一看:“我操!你兒子是他媽的郭小八!”

餘祖芬在床沿坐起來,除了頭發有點亂,神色並不慌忙,語調慵懶而森冷:“我說你你不聽,非在我家裏辦事兒!”

郭發瞳孔皺縮,作勢仍不依不饒:“你他媽滾嗎?不滾刨錛兒伺候!”

那人四肢並用,落荒而逃,手不忘順走床頭櫃上的幾張粉紅人民幣。

“媽!這是幹啥!”郭發蹲下來,抱著頭嚎叫,字字切齒,幾欲泣血,“我都回來了!你這是幹啥!”

“我這是幹啥?”餘祖芬斂好衣襟,她不介意在人面前喪失尊嚴,故意躲避郭發炙熱的目光,“怎麽?嫌我下賤,你們爺倆兒都覺得下賤是吧?啊?”瞳孔顫抖,近乎癲狂。

“是我不爭氣!”郭發手指插進頭發,狠命地抓自己的頭發根,像是要把某種痛苦連根拔起,卻始終不能,他眉睫顫抖,轉瞬變成另一個人,變成郭小八,變成一個絕望的少年。

餘祖芬點燃一支煙,她抽的是紅山茶,這麽多年,從未改變,像是抽著獨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痛苦:“這麽多年,我還是那句話,我就不該生你。”她把呼出的煙氣全都吐向郭發的頭頂。

郭發默不作聲,頭上迷霧裊裊,他聞到那股熟悉的、近乎恐怖的香氣,自頂至踵,開始不自覺戰栗。

餘祖芬奪過他手裏的搋子,僅用一只手,揮舞著往郭發脊背上抽打,郭發不反抗,聽著清脆的聲響在耳邊炸裂,一下重於一下,好像根本沒打在自己身上似的。

窗臺上,有一盆小木槿,那是母親唯一盡心溫柔對待的東西,十年前,就有一盆相似的花,享受著家中最適宜的日照和定時的澆灌,他的身體機械般地撼動,直到整個人都因疼痛癱倒在地上,眼睛仍然不離那盆花,那盆嬌生慣養,幸運的花。

餘祖芬打累了,郭發的外套上也透出血色,宣告著內裏的皮開肉綻:“都是你的錯!郭發!都是你的錯!我他媽的被你害了一輩子!賤種!你這個賤種!我怎麽就打不死你這個賤種。”

十年了,連這些辱罵的措辭都絲毫未變,郭發流下淚,艱難擡起手,奪過餘祖芬手裏的煙,緩緩地在自己的掌心裏碾滅,皮肉焦糊,他的眼淚流到嘴裏:“媽,打夠了就去睡會兒吧。”

“你還回來幹什麽?你怎麽不死在裏面?”餘祖芬拂袖而去。

郭發臉朝裏,側著身僵臥在沙發上,傷痕火辣辣地發燙發癢,倒好像沒有多痛了——母親老了,打不動了。他從前覺著會致死的“皮鞭之刑”,現在看來,也不過只是皮外擦傷。

只要心已經死透了,肉體再痛,又能怎樣?

他沒有吃晚飯,就這麽沈睡過去,隱約中夢見父親,父親穿著海藍色的工人制服,淡淡地坐著,褲腰松弛,手下的皮帶堅韌若鞭。

“爸!別打了!”

“閉嘴!賤種!你他媽的不是我兒子!”

“你他媽的不是我兒子!!!”

“你不是我兒子!”

這是蕩在郭發生命裏永無窮盡的回聲,總在午夜時分響起,將他從溫床中拔出來。

郭發一家的暴力是一個死循環系統,而他處於最底端的位置上——父親打母親、打自己,父親不在家的時候,母親也打自己。

打他一出生,從他一記事兒,世界就是這個樣子。非要遍體鱗傷、粉身碎骨才好。暴力基因是父母留給他的人間禮物。

像是某種永無窮盡的試煉,非把他折磨死不可。他努力學壞,漸漸五毒俱全,只為了讓自己回家後要遭受的酷刑變得理所應當。

等到大了,長了一些力氣,他才學會對抗和逃跑,然而,永不對母親還手,是他一直以來死死堅持的原則。

郭發睜開眼,紛亂的思維漸漸清明,夜已經很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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